你们汉族有句话，你知不知道？叫“对牛弹琴”。
达瓦老师气喘吁吁的问我。我也气喘吁吁，半天都答不上来。他接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自言自语：现在我知道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啦，忠拥太姆他爷爷就是那头牛，我们就是对牛弹琴的人，对牛弹琴就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说了也白说，就是在说废话。
天色向晚，天边的乌云已经压过我们头顶，雨的气息，开始在横断山脉的峡谷上空弥漫。上山四个小时，下山两个小时。我们要走六个小时的山路，去找一个失学的女孩。
小时候我喜欢看描写游击队打鬼子的小说。在里面经常看到，八路军某某县大队沿着羊肠小道，操了鬼子后路。现在我知道了，什么叫羊肠小道。游击队操鬼子后路，很不容易。
这个叫忠拥太姆的女孩，也很不容易，她本是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的一名学生，品学兼优。我没教过她，等我来到白马雪山藏文学校时，她已经走了，被爷爷拉回去当家了。走得相当坚决，据说连铺盖都没带走。
什么叫当家？你一定没听说过。
在藏区，当父母逐渐老去时，需要挑一个孩子出来当家，负责家里的日常事务，成为这家的主人，把这个家维持下去。通常，女孩会接下这个任务，家里会给她物色一个上门女婿，然后结婚生子，繁衍后代。
当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个小女孩今年才15岁。这是个晚上很晚睡，早上天不亮就起的学生。别人睡觉的时候，她看书，在学校的路灯下看，在高原寒冷的夜晚里看。我刚来时，学校基本没什么课外书看，我想象不出那几本小学教科书有啥好看，但我可以想象那个小女孩强烈的求知欲望。
我不管她是不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不管她有没有希望继续升学，我也不管她是不是想走出这座深山。我只知道，对于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来说，剥夺她的上学机会，有多残忍。
事实上，她就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喇嘛校长说她是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的榜样，但学习榜样回家结婚生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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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学校，在云南迪庆州德钦县奔子栏镇。隔一条水急揣流的金沙江，她家在与学校遥遥相望的四川甘孜州得荣县瓦卡乡，一座看着头晕的山顶上，村落小的很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
达瓦老师和我，还有一个六年级的学生，清早我们从学校出发。坐车下山，在奔子栏镇渡船过江，上了岸，就在四川了。穿过一座萧条的乡镇，我们来到忠拥太姆家的脚下，学生用手指了指，说，老师看见没，她家就在这上面。我抬头，满眼是被岁月磨得很和气的平滑岩壁，上面什么都不长，除了几丛暗淡的荆棘，还有两条像麻绳一样的东西，弯弯曲曲的附在上面，学生说这就是上山的路。
从下面往上看，山几乎和地面是垂直的。以至我们根本看不到山顶上的任何东西，怎么会有人跑到这上面去住？
白云一朵朵，就浮在山顶，我们爬啊爬啊，仿佛要往云上爬。我们要爬山去找一个失学的女孩。这事以前经常在报纸电视里看到。不知怎么的，这回就轮到自己了。对我们这些外人来说，这些事搁在自己身上，多少都带出点虚幻的浪漫色彩。但对于那些孩子，如果有人能说动他们的家长，就意味着她们的命运会转个方向，不管是好是坏，人生路就会不一样。
有个朋友，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两点：
1、 他是新加坡人。
2、 他姓林，我们管他叫林先生。
林先生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来到学校了，和一位来自昆明的刘小姐。两人慢悠悠的在学校转了一圈，看了猪圈，看了菜棚，看了操场，看了学生寝室，和我们聊了聊学校的情况，和大多数新加坡人一样，他普通话不太好，有时需要刘小姐在帮忙转述。十几分钟后，他留下了12000块钱，开着车就走了，顺便把关于忠拥太姆的故事也带走了。
十几天后的一天，我在我的电子邮箱里看到一封邮件。刘小姐发来的，她说林先生已经回新加坡了，但他一直不能忘记那个女孩的故事。他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孩子回到课堂吗？
有什么办法？
我跑去问喇嘛校长，他说，哈，这个女孩，难咯难咯。显然他也见多这些事，并不觉得沉重，或者对那些顽固家长心冷了。学校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在这里读了好几年书的孩子，忽然就被父母带走了，问为什么，说家里需要人干活。就这么简单，家里需要人干活。民以食为天，没人干活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还读什么书，想想也是有道理。刚到学校曾听过一个故事。我班里的一个男生，成绩很好，父亲要他退学回家，干活。校长不同意，孩子也不同意。父亲就跑到山上，在学校的水池旁埋上雷管，炸他娘的了，我叫你读。
学校有将近一百号人，十几头猪，还有两大棚的菜，缺什么都不能缺水。连夜派人修好，又炸了。又修好，还炸。脾气温和的校长喇嘛，也被炸得冒了火了。叫了警察，把这火爆的父亲请进班房坐了几天，老实了。那幸运留下的孩子，很聪明，写一篇作文，写他奶奶是个无药可救的酒鬼，精彩之极，让我喜欢的要命，兴师动众，堂而皇之的贴在教室后墙上。
忠拥太姆的故事还有另外的线索，我想你一定愿意再听我罗嗦几句。他爷爷到学校拉人时，校长喇嘛也不同意，喇嘛说，好好，人你带走，但她在学校吃的饭，读的书，穿的衣服，睡的床，你都给我折成钱，还给学校，如果没钱，我就去你们家牵牛牵羊。我可以想象喇嘛说这些话时的样子，他的样子一定像个街边耍流氓的小无赖。到底是无赖，还是无奈，你我心里都很清楚。
后来，神不知鬼不觉。老人拉着小人偷跑了，连铺盖卷都没带走，那东西在这里属于贵重物品，可见人家决心是下大了。
牛当然没去牵，羊也不会去牵，牵回来它也不会上学。但忠拥太姆就这样失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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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喇嘛难咯难咯的感叹，转交给林先生。几天后，收到林先生回复：他觉得女孩应该冲出束缚，出来上学。他愿意提供所有的帮助。女孩的学习费用，生活费用，还可以给她家庭资助(甚至可以帮她家请个帮工)，直到女孩可以工作有收入为止。
我想他的意思是，只要让女孩重返课堂，她的家人可以随便开个价。他的意思是，家里少了个人干活，我来补贴你们的损失。他的意思是，只要能让女孩回来上学，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学校的老师傻了眼，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就是佛陀降临人间，也没出现过这种事，花钱求人家来上学？满屋子的唏嘘感叹，只有喇嘛面色平静，我说我想去忠拥太姆家看看，他说好，肖老师愿意去最好不过了。
显然喇嘛已看到结果。
回到那该死的山路上，4个小时过去了。在歇息了无数回，喝光所有带的水，吃光好不容易在县城买到的巧克力后。我们终于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村落。越上山头的第一刻，就看一间小佛堂眼前。达瓦老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一定要拜拜再走。他指着佛堂墙上画的壁画，说，这是校长喇嘛的一个徒弟画的。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他就是校长喇嘛。
山顶是个美丽的地方。小小的平地，被利用的很好。房子，盖在水流过的地方。麦田，麦子已经黄了。路旁，树很粗大。院门口，都有一条狗。几个在干农活的村民，远远招呼达瓦老师。老实说，藏区还是很尊重老师的。达瓦老师说过，在藏区，人们第一尊重喇嘛，第二，就是我们老师啦。
忠拥太姆家，和其他藏民家一样，也是典型的堡垒式建筑，外面看上威风结实，里面进去，黑布隆咚，再细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屋中央只有一个灶台，屋顶有个窟窿，一束光射下来，刚好照在灶台上，像神正在降临。神在降临的同时，千万只小东西也在降临，它们肆无忌惮的乱舞，顷刻间降临在所有你能看到，和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苍蝇。
它们停在灶台上，停在碗筷上，停在桌子上，停在你的手上，还不小心停在你的眼镜上。我在学校混过，知道藏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不能杀生。所以，苍蝇的天堂大概在藏区。如果真有下辈子，它们都应该往这里投胎。
只有忠拥太姆的爷爷在家。他一脸平静，把我们引到房子里，没有凳子，靠墙坐在一个尼龙袋上，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还挺软乎的。看上去那是专给客人坐的。安顿好我们，他就自己忙开了，低头在炉灶前生火，烧酥油茶，也不说话。
达瓦老师偷偷的坏笑，小声说，老头子一定吓坏了，以为我们来牵牛抢羊了。
我对这个老头很好奇，他看不上去不是唯唯诺诺的人。他在烧茶时连头都不抬一下，动作缓慢但自在从容，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他的手和脸，老得已经没地方供岁月再走下去，他的眼睛似乎已经在发烂，好像雨天过后被人踩了一脚的小水塘，浑浊不清，我甚至找不到他的眼珠具体在什么位置。但在这破破烂烂的衣服里，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倔强的生命，在风烛残年里，仍然坚持着很多东西。
我忽然感觉到，这趟怕是要白走了。
酥油茶上来，白白的冒着热气。放在泥地上，泥地坑坑洼洼不平，我很怕茶杯会忽然倒了。一直端在手里。他终于安静盘腿就地坐下，他的小孙子，忠拥太姆姐姐的儿子，收到我带去的十来块奶糖，在一边咿咿呀呀，没命的往嘴里塞，一地糖纸。达瓦老师开始和他唧哩哇啦的说起来，我听不懂，加上又很累，一脸白痴像的坐在旁边，看着老头那一汪浑浊的眼睛，猜测到底那块才是他的眼珠。
喇嘛早已知道结果，他知道我不到黄河不死心，所以狠心让我爬那么高的山，白跑一趟。让我彻底认识这里的人和事。
达瓦老师也似乎早知道结果，所以这结果并不影响他喝酥油茶的心情。他耐心的向我翻译忠拥太姆爷爷的意思，其中一句是：
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不能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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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我们白爬了6个小时山路，忠拥太姆也继续走在她当家繁荣家族的人生路上。几分钟后，她被人从田里叫回来，衣裤上的泥还没弄干净。非常懂事的一个小女孩，在倔强的爷爷面前，她显然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个劲的叫我喝茶。我悄悄的把她带到屋外，她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师，其实我很想回去读书。
我知道在藏区，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比如说传统。这就是他们的传统，谁也无力立即去改变，但是我还是对小女孩说一大堆废话，我说：
你看看这山，你想不想去看看这山外到底还有什么东西？你看看山下这金沙江，你想不想看看金沙江一直会流到什么地方。你的同学，那些成绩不如你好，学习不如你努力的同学，他们下学期就要去上中学了，有两个还有机会去香格里拉县城上学。你知道电脑吗？下学期学校有电脑了。
天边飞过一架飞机。我说：你想不想坐坐飞机，一直飞飞飞，飞到北京，飞到上海，飞到老师的家乡，去看看大海。
我接着说：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你去任何地方，看任何东西，那东西就是知识。我用了一句公益广告的文案，我说对这个彻底失去上学机会的小女孩说：知识能改变命运。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那可笑的企图是，让这小女孩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甚至离家逃跑去上学。我能说动她吗？天晓得。可怜的小女孩汉语学得很好，所以基本能听懂我的唠叨，她的眼睛很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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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怀疑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们一边骂城市的生活是一堆“shit”，一边却诱惑淳朴的山民走向城市。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明白，所谓幸福只是心里的感觉罢了。这样比起来，生活在这大山里的人似乎比我们幸福多了。他们满足于他们的山和水，满足于他们并不富饶的土地，满足于他们的菩萨带给他们的平静和安详。而我们呢？
一个朋友说，我们只是一堆物欲和贪念而已。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忠拥太姆，和一个早早结婚生子的忠拥太姆，究竟谁会比较幸福？
谁知道。
但我相信对于生命来说，自由选择很重要，不管是好是坏，小女孩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机会，这一点让人悲哀无比。
你们汉族有句话，你知不知道？叫“对牛弹琴”。 达瓦老师气喘吁吁的问我。我也气喘吁吁，半天都答不上来。达瓦老师说这句话时，我们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达瓦老师不是牛，他很聪明，他已经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至少知道知识能带来更多的金钱，更多的选择机会。他的薪水很低，他已经在担心他的宝贝儿子鲁茸品措了。这小子要送到好一点的学校去，学费很贵啊。他说。
我们站在半山腰，下山还需要一个小时，山路贴着崖壁蜿蜒而下，像游乐园的里冒险道。这时候的云已经变成雨，一颗颗的砸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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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又身处上海的繁花似锦。一间小小咖啡馆里，放着靡靡的爵士乐，前后左右，都慵懒的坐着袒胸露背的漂亮小女孩，她们的生命看上去像花一样，无法阻拦的绽放。我想起这个叫忠拥太姆的小女孩，她是不是正赶着她们家的牛，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身尘土。
转自：白马雪山社区藏文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