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2006-08-17 15:03:12
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飞机失事的情节，是否真的在今日被称为“香格里拉”的地方发生过？
坠落在香格里拉的飞机
□郭净
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的今天，西方探险者对横断山地带的兴趣从来没有减弱。传教士、猎人、外交使节、人类学家、环保分子、摄影家络绎不绝来到这里。其中一些人不仅有探险的勇气，还有写作的功底，他们发表了许多有关中国西南地区的著述，从而引发了许多人的文学幻想。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可视为这一幻想之树结出的果实。书中描写了一个理想国“香格里拉”(Shangri－La)，以一架飞机的失事为开端。
在大家猜测有可能属于香格里拉的地域内，即今天西藏东部到滇川藏交界的横断山地区的范围里，的确有外国飞机坠落的事实，而且据说多达上千架。可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飞机都是二战时从印度飞越喜玛拉雅和横断山区的“驼峰航线”上坠毁的。而《消失的地平线》出版时，二战还没有开始。所以，希尔顿充当了预言家，他预言了二战的驼峰坠机，更预言了现代人借一架失事的飞机贸然闯入神山之中秘密花园的经历。
下面，我们就要说到一架真正坠落在“香格里拉”的飞机，以及这架飞机联系着的奇特传说。当然，这个故事的视点不是希尔顿们的，而是当地藏族人的。
第一个告诉我飞机事件的人，是云南省德钦县明永村太子庙的守庙人阿尼曲吉。他1950年代去印度流浪多年，返乡后到山里守着这个小庙过日子。几年前曾经他告诉我，以前有架飞机撞在卡瓦格博(梅里雪山)的岩石上，有一个飞行员还活着，他打枪求救，来这边住了一个月。那飞行员爱到山里找花、看花，搞了好多花的研究。回国后他写书，说这里到处都是花，人民也非常善良。
我听了很惊奇，便找村长大扎西落实此事的真伪，哪知他不但一口认定这绝对真实，而且讲出一篇故事：“我是一个藏族人，香格里拉是一个山的名字。听我们的祖先说，美国飞机在这里撞山，它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飞到东边方向，在明永山川里飞了一天，好像他们的飞机出了什么问题，它大声地叫，大概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飞机撞在明永的山上，机身翻到斯农村的冰川。
“斯农有个牧场，飞机的怪声怪叫我们整个明永人都知道。撞山的声音、飞机滚下的声音都听见了。飞机掉在斯农冰川，那4个牧人先过去，飞机上的人多半死了，但听说其中一个人还活着。他带着一把手枪，向天上连续不断地开枪。他们都是洋人，脚上长黄毛、脚杆相当长、脚板相当大的几个洋人。
“本地的土司想得到所有的财产，所以这个消息他们不敢外传。他们拣着两把手枪，一把从山上摔下来烂了，另一把相当好。可以装8发子弹的。土司追查时他们不说。飞机里面有洋人的照片，也有我们不明白的物资。”
第二天，明永村60多岁的江措又证实了大扎西讲的故事。他穿蓝色中山装，戴着军帽，在路边搭的木板房开小卖部，卖的包子味道很好。当时我去买他的包子，顺便聊起来，他扶了扶眼镜，认真地说：“飞机掉下来是1936或1937年晓不得，那时我才八九岁。晚上天黑的时候，听着飞机的声音。看是看不清楚。过了几天，听说雪山那边飞机掉下来了。过了一个多月，斯农那边村子里的人上去看，飞机的废铁多得很，他们都背回来了。
“再过几个月，明永河那边的三家也上去背了，废铁、铝、铜丝、橡皮管，这些我们都见着了。废铁和铝还背到德钦去卖。两三年以后上去还找得着。当时斯农有三四家的牛场在上面，飞机掉下，他们看见了。第二天去看，听说有一个人没有死，膝盖砸烂了，站不起来，在冰川上坐起。两三年后，掉下的东西基本上背完了，大岩子上挂起的还多得很。有些人爬到上面去找，还能找得着。还有一个脚杆在上面。飞机掉在雪山上起火，衣服都烧了，灰那么厚。他们见过的这样讲。
“土司康贡巴不准去找，人家找着的他就没收了。还罚款。听说飞机的发动机掉在冰川缝里，缝很大，拿不着。解放后德钦县政府派人来找过发动机，没找着。
“还有橡皮轮胎，背回来做了鞋子。”
讲到这里，江措老人指着脚上的解放鞋说：“我也穿过一双橡皮的，他们背来这里卖，就像现在的凉鞋。国民党那时候，我们没见过橡皮。”
穿过飞机橡胶鞋子的江措告诉我，斯农村原来的老支部书记亲自去背过东西，他讲的一定更准确。
一个星期以后，我到和明永隔着一道山梁的斯农村，找着老书记安布的家。安布已经70多岁，身体不好，但说起坠落的飞机，他记忆非常清晰：
问：当时，(悬崖)上面的尸体是哪个发现的？飞机上是不是还有活的人？
答：以前看见飞机的人都死了。
问：据说当时发现一个飞行员呢。
答：高峰村的老人，一个叫达玛，一个叫娘批，一个叫农布，一个叫次仁，他们几个老头子说，那天飞机在悬崖上飞转了三次，去了又回来，去了又回来，飞机最后大声叫着，落的地方他们望不见。
问：飞机上有个活着的人吗？
答：飞机上没有人，人家说有，我没看见。悬崖上见到半只人的脚。
问：那人死了？
答：没有身子，只有断的脚。冰下面有这么大的一块肉。毛是黄的，不像我们的毛是黑的。压在冰下面的像猪肉一样，这么厚。
问：他们说脚有这么长？
答：那个脚有这么长。
问：有多长？
答：脚杆比我的长。鞋子里面穿了四双袜子，外面的袜子和鞋子都是黑的。像穿的运动鞋一样。肉是烂也不烂，虫也不吃。血气干了，干干净净的。
问：以前见过飞机的人现在还有吗？
答：村子里面见到的人是没有了，老人都死了。那时，土司康贡巴不准我们拿飞机上的东西，铁和其他东西都不准拿。解放后，我们去拿铁和钢板，那是1954年拿的。以前土司来管，我们不敢去。
问：咋个他不准拿呢？
答：他把铁和其他东西拿走了，那个土司拿得多了。我们不敢拿，有3个放牛的，被他罚款1500块钱。
问：为哪样要罚他们款呢？
答：他们看见飞机，没有告诉土司，便要罚款。土司把东西拿了。解放以后他不敢管，我们都去拿了。没有解放的话就拿不着了。
问：你那时几岁？
答：1954、1955年，我那时候35岁。
问：你后来听说飞机的事，有没有去拿东西？
答：没有拿，没什么东西了。只能拿铁，从悬崖上滚下来很多。悬崖太高，铁都砸烂了，好的不多。砸碎的多了。飞机落下的那里，还有一把手枪。那手枪这么大，装子弹的壳壳在石头下面压坏了，不行了。
问：你上去看见啦？
答：是的。
问：你爬上去了？
答：爬上去了。我去的时候，飞机落到那里7年了。
问：听说发现那些东西，你们拿来做刀子和鞋子？
答：发现一些不好的短鞋子和靴子，鞋底那么厚，悬崖上面有一双。
问：你们用飞机的铁打刀子没有？
答：没有刀子。
问：我问的是自己拿铁回来打的刀子啊？
答：没有刀子，只有一把手枪，没有其他东西。哦，把铁背回来打刀子的有嘛。
问：现在刀子还在不在？
答：现在没有了。刀子旧的有，新的没有。我有3把好的刀子，自己打的刀。尼通村一个老人是很好的铁匠，找他去打了。刀子的铁相当好。
从安布的回忆可以听出来，他是现在惟一见过那架飞机的人了。可那个飞行员，到底像安布说的已经死了，还是像许多传说讲的，被村民救了呢？大扎西相信那个洋人当时还活着，后来去了印度：
“土司查得紧的时候，这4个(见到飞机的)人忽然逃到印度。我们估计，他们救着一个人，那个美国的飞行员是他们偷渡的。他们(美国人)飞了一天的山川，可能飞机实在不行，一个人降落下来。他们翻过雪山，来到莲花寺，那里有个洋人的天主教(士)，也有尼姑庙。
“那个时代国民党也插手这个，所以这个活着的飞行员在这里留了很长时间。大概三四个月的时间吧。他东跑西跑，整个澜沧江一带他都要转。后来撤回印度。我听说看到现场的4个人跑到印度后和他碰头，那4个人下落不明。活着，死了，在哪个国家，现在没有消息了。就是这样。”
上面的故事，满足了“香格里拉”这个概念所必需的全部要素：雪山和冰川，坠落的飞机，黄头发的洋人，山里的鲜花，淳朴善良的民风，救助飞行员的藏族人。至于村民们拣破铜烂铁打刀子，用轮胎的橡胶做鞋子，以及土司和村民为此发生的冲突，则描绘出事件更生动具体的一面，并给香格里拉飞机的神话做了很好的注脚。
1997年迪庆藏族自治州举办康巴艺术节，首次打出了“香格里拉”
的招牌。几年后，由中央政府批准，香格里拉成为云南藏区一个县(原中甸)的名称。继而，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稻城县也把一个叫日瓦的乡申请为“香格里拉乡”。据说，丽江、怒江、西藏，直到国外的老挝、尼泊尔，不管掉没掉过飞机，都在宣传自己才是希尔顿书里说的香格里拉。迪庆的学者经过分析考证，认出这个词属于藏话的康巴方言，意思是“心中的日月”。而德钦的村民却多半把它解释成一座山，大扎西就说：“香格里拉是一个山的名字，飞行员要翻过山，这个山就是香格里拉。拉是山的意思，香，是东西南北的意思。”这种说法我在好几个村子都听人讲过，据说是当地人告诉那个获救的飞行员，才因此被翻成英语词汇的。后来，我和几位美国专家到斯农村附近山上的之拉村访问，当天晚上又讲起飞机的事。村长说，当年外国飞机撞在冰川上，一个长脚杆、浑身长毛的老外被当地的阿佳(老太婆)救了。那老外指着下面的村子问叫什么，老人说，叫“晓格之拉”，藏语的意思是说那村子在“山脚下面”。这话传出去，便叫成了英语的“香格里拉”。
这又是一个关于飞机和香格里拉的新版本。看来，这两个词汇已经在藏语、英语、纳西语、汉语甚至还有怒族、独龙族、傈僳族的语言讲述的历史中纠缠不清了。那还是停止争论为妙。且让我们在所有的世外桃源都被探险家发掘出来以前，赶紧买张飞机票去媒体推荐的“大香格里拉”旅游吧。记着，行囊里一定要装上希尔顿那本著名的小说，或许，你能有幸巧遇另一架坠落的飞机，或为“香格里拉”找到新的解释也未可知。
(P1175631)
小说《消失的地平线》
从冰川的下端仰望卡瓦格博(梅里雪山)，很难想象当年美国飞机是怎么闯到那里的 郭净／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