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8日 很好的晴天
有些感冒,一早看到五年级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就头皮发炸。学校规定是九点五十打预备铃,十点上课。我让他们九点来上早读,算是多加了一节课。早上九点人倒是来了不少,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泄气了。一问作业做了吗?寥寥几个回答“做了”。
骑虎难下,昨天和他们说:“明天交不上来作业的同学,在教室外面把作业做好在进教室。”现在这么多人没有做完,我真的要把他们给赶到教室外面吗?如果那样做,应该算是体罚了吧。如果不那样做,他们就会当我只会吓唬他们,以后更不可能听话。一狠心,还是让没做完作业的都出去了。
这群孩子带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劲,搬着桌子和椅子就到了走廊上,如同过节一般高高兴兴吵吵嚷嚷的晒着太阳做作业。
我看着这一幕哭笑不得。也搬了一把椅子在走廊上改交上来的作业。能自觉交作业的大多是成绩还不错的。有一位女生说她去放牛时遇到了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她很喜欢,蝴蝶飞到哪里,她就跑到哪里,“都忘记牛了。”牛一般是这些孩子家最值钱的东西,玩起来连牛都忘记了,忘记做作业也太自然不过了。我还是在上课时表扬她了。
我抓到一个词就让他们造句。五年级的学生年纪大一些,我在台上卯足劲鼓励他们,这几天下来也有几个同学能主动举手回答问题。有些人明明会,但为了表示和其他同学是一样的,硬说自己不会。有些是害羞,生怕自己说错了,别人会笑话。给我映像最深的句子来自于学习委员:“我走在路上,一只老虎突然出现,惊慌失措的我不知所措。”
大部分时候还是需要点名让人回答问题,这是一件让人很尴尬的事。那么多“龙”和“吴”,有些长的又非常像,可能是亲戚吧,实在是难以分辨。龙老师考虑的很周全,把学生的名字按照座位顺序写好,贴在讲台上。即便如此,还是经常弄混淆。
给四年级上课时,情况更为惨烈。好几个人干脆就没有来,我从其他学生处打听到,这几位没做作业,怕我要训他们,不敢来,结伴出去走玩了。这是什么事!作业没做成了出去玩的最好理由!按照他们的逻辑,我要是想让教室做的满满的,就得由着他们玩。都说要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如果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名义上读的是四年级,实际只有二年级水平的学生,实在很难。
奖赏和惩罚能有效的刺激行为调整。我只能先从尽量多表扬那些能按时按质完成作业的学生做起。看到有些心气很高,但没有得到表扬的孩子们脸上露出的那种羡慕混合着不服气的表情,我有些同情,但又阴险的高兴。
今天的阳光极好,晒了被子。中午休息时坐在三楼走上的一个被我们当作饭桌的课桌上啃苹果,看着男生们疯跑到学校门前一个浑浊的池塘里,迅速的脱了衣服赤条条的跳了进去,像回归水的鱼。隔的那么远,我都能听见他们的笑喊声。不由觉得自己这样管着他们学习,实在是有些无趣,有那么一刹那我都有了些动摇,不如就陪他们愉快的玩一个学期得了,师生尽欢。等我走的时候,肯定会赚得他们一泡泡热泪,而不是现在这样见到我都躲着走,实在躲不过,怯生生得喊一句:“老师好!”
幸好,我这个动摇只是一刹那的。来之前还雄心壮志的想要培养他们德志体美全面发展,到了如今,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能让他们多认识几个字就多认识几个,免得出去打工被人骗。这点任务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完成的。
为了缓和早上把五年级学生哄出教室后,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下午的美术课我给他们放discover的纪录片。没有投影仪,也没有音箱,只能用自己的笔记本放,屏幕太小,声音也不大。全班三十五个学生,能看见的只有前几排。我试图指挥他们两个人坐一个板凳,全部集中到中间两组的前几排来。这一尝试彻底失败。早上那幕再次重现,男生不和女生坐一起,全部都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起来,女生比较害羞,只能任由男生挤到讲台附近来。她们看着我,欲言又止。虽然我努力做到公平公正,但我还是忍不住偏向于女生的。教育他们女士优先,让女生先做好,男生再找座位。对片子的渴望压过了我这几天好不容易树立起来老师的威严,男生们依旧乱作一团,一气之下,我合起笔记本,继续上语文课。
每天都会有学生留下来补他们没有做完的作业,我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做晚饭,做好晚饭就放他们回去。每周的前几天吃的还是不错的,都能保证有肉吃。晚饭后去洞里洗衣服,顺便拎点水。我们的宗旨是绝不能空着手从洞里回来。
继成子雷摔跤之后,这次轮到我了。我一只手端着装满衣服的脸盆,脸盆的一边抵着胯骨,单靠一只手是没办法端得动的。一只手拎着半桶水,水太重,只能歪斜着身体让桶靠在小腿上,一步步的往学校蹭。今天刷了长穿的那双溯溪鞋,只能穿人字拖,摔跤也是必然。在那即将仆地的一秒,我使劲扭动腰肢,凭借在健身房苦练的平衡,总算是安全的摔倒在田埂落差较低的泥沟里,而不是掉到几米深的另一边。
踩了一脚的泥,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上刚换的衣服又脏了。拎的那半桶水,倒出了一小半洗脚。惊出一身汗,剩下的水回去后用来擦澡。这么一来,等于一点水也没有拎,还白白摔了一跤,明天还要洗今天弄脏的衣服。
只是,回来时,晚霞淡淡染红半边天,一轮明月从云层中早早露出了脑袋,美极了。
今日短暂停电,对于停电我们已经不再大惊小怪。若要停,那就停吧。我有蜡烛。
晚上十点,一只蛾子,不知疲惫的撞向灯光,隔着蚊帐,一次又一次。
2008年9月9日 阳光灿烂的周二
学校外稻田里的稻子似乎一夜之间就这样匆忙的黄了。老天这几天也助人为乐,一反常态的不再是阴雨连绵,天天都是灿烂的好天气。用四年级语文课本上的话就是:“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蝙蝠不敢从黑暗的地方飞出来。”
依然是很忙的一天,依旧有些感冒。对四年级的学生有些失去耐心,课上的无精打采。昨天布置的作文,今天都交了。有两名同学做的一模一样。我猜测都是抄的同一本作文书。最后我仔细一看,全班的作文基本都是抄的,甚至包括班长和副班长。因为这一次交上来的水平和上一次的差别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除了要养成他们做作业的习惯,看来还得纠正抄袭的风气。花了半节课讲什么叫做“诚实”和“自欺欺人”。
还有一件让人崩溃的事,十八个人中,十五个不会查字典。
五年级有个男生第一节课时被马蜂蜇了,自己收拾收拾书包哭着就回去了。
上午四节课下来唯有一个词形容——疲惫不堪。到了下午我能感到小腿因为站的时间太长而发胀,嗓子也很明显的哑了。事实证明胖大海完全没有作用。
我开始怀恋我的小学老师。
我很后悔自己小时候太听话,老师基本不怎么管我。倘若当时我调皮一些,我现在也能从当时和老师的斗争中,学习一些管理调皮学生的经验。
放学后跟着两个同学去了他们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到龙伶明家时,他的爷爷和奶奶正在屋子前的水泥地上晒玉米。他爷爷邀请我进屋坐,大门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中石化援助建房”,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总是不做作业,我以为他在家要干很多活,到他家了解情况。这位爷爷能说一些普通话,费了一番劲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他家只用龙伶明放牛,其他没有什么要他做的。看来是纯粹的贪玩。
另一家是翻身以前的校长家,他孙子在四年级。这个孩子基本没有几个字会写,字典也不会查,去年考了三十分。最近上课学到比喻句,连续一周了,他每天的句子都是:“月亮像弯弯的镰刀。”
他说他家没有人,我说我就想看看他家什么样子。他臊眉搭眼的带我去了。两条很凶狠的狗蹲在屋前,疯了一样的狂叫。我俩和这两条狗斗智斗勇,他表现出的机智敏捷和友善与上课时的茫然呈鲜明对比。总算是让我进了屋子,了解到他没有骗我,家里大人真的不在。又总算让我没有被咬,安全的回到学校。
回来后做晚饭洗衣服发短信打电话看村子发呆。晚饭后就到了每天最美的时光,可以静静地发呆,完全没有想法的看着一夜间就黄了的稻子,村里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
晚上陪kabty去了翻身开车的龙司机家,他大儿子在二年级,也算是家访吧。去了才发现,龙伶明也归他管。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他自己两个儿子外,还有五个他兄弟们的孩子。每天这七个娃一起玩,一起浩浩荡荡的排着队上学。我们去了之后,他们做成一排挨训。
回来时,龙司机说家里没有什么给我们的,于是给了我们一个梨,让我们分着吃。那会天已经完全黑了,从他们家借了一个手电筒,走出院子才发现,月光更亮。
PATCH发短信来说北京是秋雨愁煞人,我说我正走在秋风宜人繁星点点蛙鸣绵绵的乡间小路上,除了蚊虫多一些,一切都很好。
学校的操场上这些日子每天都晒着村民家的玉米,晚上他们就把玉米归拢成一堆,再盖上塑料薄膜,躺在上面看月亮美得很。只是没多久,村里富裕人家的大喇叭又开始对着全村放起了歌。煞风景。
喇叭也有好处,每天傍晚时我听见村里孩子们叫闹疯玩的声音,都特别想借这户人家的喇叭用,我想对着全村喊:“你们这群小崽子,都给我回家做作业!”
2008年9月11日 突如其来的大雨
昨晚突然下起了大雨,天上的乌云吃掉月亮前,龙校长来收他家晒在操场上的玉米棒。我们仨都去帮忙,每个人至少都收了好几百根。回到楼上Kabty对着正要离开学校的龙老师大喊:“龙老师!再见!”声音大的全村似乎都能听见,龙老师回了一句:“再见。”她又更起劲的大喊:“龙老师!再见!龙老师!再见!”这下龙老师像是逃一样锁了学校门,没有再回答。
接着没有几秒种,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我去房间拿了几包洽洽小而香瓜子,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喝风吃雨嗑瓜子,脚架的很高,一句话不说,静静看着村子里一盏盏的灯,等着停电。这样的天气,肯定会停电的。果然停电了。
开始有秋天的感觉了,希望蚊虫会少一些。
早上在五年级又训哭了一个学生。听写的错字,让他重新抄写了,今天叫到黑板听写,依旧完全不记得。
下午给四年级考试,只有三个及格,于是又训哭了一个。
我想到了明天,今天的停电肯定会是他们不做作业的理由。
我又困又累。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黑暗中很白痴的嗑瓜子,但下午去做四年级家访时的一切历历在目。
下午放学后我跟四年级的班长灵笑和副班长艳芳去翻身另外一个村子家访。路有些远,这几个女生和我已经渐渐熟起来,一路问我累不累,或者就是吓唬我有狗有鬼。她们说要教我苗话,要不男生用苗话骂我,我听不懂。我说就算我听明白了,难道我能和他们对骂?
她们显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去的几个学生中,有两个成绩还不错。一个是男生,雄友。家里有两个孩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他很聪明,也同样的贪玩。另一个是瑶丽,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进她家门,我就开始感到很压抑。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两个两三岁的小孩,无精打采的看着我们。床前是一堆晒过的玉米,瑶丽最小的妹妹——在上学前班,大概四岁——坐在玉米堆之间的一个小板凳上,努力搓玉米。就像很多北方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一个大妈坐在门前把玉米粒从玉米棒上搓下来,只是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四岁的小姑娘在做同样的事情。
在我教学前班的第一天,只有四个学生,她们一起坐在学校的旗杆下听我说《小红帽》,我们还一起蹲在操场上用石头画美女。她是其中之一。当时她扎着两个冲天的小辫,有一半的头发还是散落着的。穿一件原本是红色由于很脏而像是紫色的短袖T恤,和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裤子。身后歪歪斜斜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像是用过了很多年,除了最外面一个小包,所有的拉链都张开了嘴。她的话很少很少,问她什么,只是羞涩的扭转头一声不吭。
她家姐弟共六个,瑶丽的姐姐瑶美在五年级,瑶丽是第二个女孩,下面还有三个女孩,一个在二年级,搓玉米的在学前班,一个在家,然后是最宝贵的一个弟弟。她们的妈妈在灶台边烧饭。对着我憨厚的打招呼,笑起来满脸皱纹。
村里人结婚生子都很早,他们家最大的瑶美十三岁,妈妈不会超过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四五十一般憔悴。他们家所有的孩子都长的非常漂亮,从这位妈妈的脸上也能捕捉到一些年轻时的美丽。只是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孩子,又要做各种农活,这里的母亲也没有什么三个月的产假,即便是天仙也被迅速的折磨成老妇了。计划生育是解放妇女的一个途径,只是在这里,如果不生个儿子,别说做老婆的在家,这家人在村里都没有地位。
女人在这里是被绝对轻视的,虽然她们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回家煮饭赶场卖东西无所不做,还得像个生产工具一样一直要生出男孩。连四五年级学生说到女生时都已经带着看不起的口气了,他们会很不屑的说:“老师,那些是女人。”那种口气和他们谈到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女生中最后去的是银美家,他们家是五个孩子,银美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除了床,她家唯一的家具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柜子。衣服都像是展示一样挂在屋梁上,看上去没有一件像是干净的。见到这幅场景我也大概明白为何银美是班上最脏的学生。
接着去了几名男生家,有一个学生长的白白胖胖甚至还有一点腼腆的小肚子,平常穿的衣服也很少有破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果然他家很富裕,有新盖的楼房,原先的旧屋里也有冰箱、彩电。爹妈都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娇惯的很。他哥哥在五年级,姐姐在麻冲读书。各个都把时间花在看电视上。
吉星是四年级最胆小的一名男生,长着一双没有表情的大眼睛,从不敢抬起头直视我,如同这里大多数孩子一样,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门牙掉了一颗。走进他家时,他的爷爷奶奶从一屋子的烟叶中站了起来,他们正在捆烟叶,明天赶集,他们想要卖掉一些烟叶。
回学校时天色已晚。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无忧无虑,她们唱着歌愉快的跟我回学校。到了学校,灵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幅画递给我,转身就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送给江老师。有些感动,我知道我平常对他们很凶,基本每天都会训哭一个学生。于是一时心软,陪她们打了一会羽毛球,直到天完全黑了,才算把她们几个给轰回家。
今天家访我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富裕人家的孩子,认为自己不用读书;穷人家的孩子,认为自己读了也没用。所以谁读书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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