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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毕淑敏-----生生不已{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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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6-08-16

很少有能看完的这么长的小说,这个是个例外,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吧,所以想把这篇文章推荐给大家~

有点耐心看完它,相信会颇有感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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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
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
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
:“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
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
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
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
!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
,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
,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
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
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
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
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
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
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
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
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
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
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
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
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
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
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
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
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
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
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
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
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
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
!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
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
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
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
。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
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
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
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
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
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
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
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
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
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
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
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
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
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
。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
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
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
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
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
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
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
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
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
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
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
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
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
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
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
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
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
,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
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
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
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
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
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
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
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
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
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
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
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
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
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
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
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
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
。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
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
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
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
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
,“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
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
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
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
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
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
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
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
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
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
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
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
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
的礁岩。

=[B\50]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6 20:20:09编辑过]
呆瓜一个~~~~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6-08-25

最好能发到一个帖子里:)

谢谢Lz哦

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6-08-25

刚来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就发了,

笨了点`

哪位版主能帮编辑一下也行,

方便大家阅读```


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06-08-25

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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