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刚才说到文革的时候,您还是带着希望在生活着,在农村,最后为什么决定必须得跑了?
单田芳:说起来,我现在都不理解我自己,咱们设想一下,在当时的情况,户口没有,粮食没有,工资没有,你往哪儿跑?可以说是天罗地网,没有你立足之地,你的档案关系都在公社里掐着呢,我做出决定,我非走不可,我不走没有活路。
主持人:这种情况下逃跑的话风险非常大,如果抓回来的话。
单田芳:抓回来罪上加罪,变本加厉,我得走,老伴也不让我走,要是把你逮回来你往哪儿走,我说你全别管,男子汉大丈夫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我不听你的。到了半夜,我就躺下睡觉了。
主持人:睡得踏实吗?
单田芳:不踏实,做恶梦,真睡着了,第二天迷迷糊糊一睁眼,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一睁眼,外头下大雨,我反倒挺高兴,下雨掩护着,我走得更安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人,冒着雨我就走了。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1974年4月25号。
主持人:您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您脑子里边那些曾经说过的书,书里面的人会不会有时候也冒出来帮你做决定?
单田芳:我说的那些名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哪个没受过磨难,都受过磨难,七灾八难,《西游记》唐僧西天取经还九九八十一难,何况其他人,拿这些鼓励自己。这个人是怪事儿,精神是第一位的,精神头立着,你老也不倒,精神一堆,整个垮台。当时我精神是很饱满的。
主持人:所以说评书不仅仅是您的职业。
单田芳:是。有一些事情确实很激励人,要说我能挺直腰板在农村度过那么多年,说过那些书,里边那些典故对我是精神支撑,也是有好处的。
1978年,单田芳终于得以平反。他回到了鞍山市曲艺团,又举起了心爱的惊堂木,说起了评书。已过不惑之年的他格外珍惜重上舞台的机会,发挥出前所未有的艺术创造力 ,从1979年到90年代初,单田芳仅同鞍山电台合作就录制了评书43部,共3500多段。他说的评书在全国各地的100多家电台、电视台播出。一时间,单田芳的评书“说”遍全国。单田芳重新获得了鲜花、掌声、荣誉和应有的社会地位,但是80年代后期,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向单位提出要提前退休,在当时,这个决定让很多人感到非常惊讶。
主持人:这种时候为什么您想到了说我不想干了,我要退休?
单田芳:这可能在利益方面和形势方面都有抵触,比如说落实政策回来,文化艺术节,十年禁锢一旦开放,老百姓的热情就高涨,电影院满员、戏院满员,书馆满员,大家太渴望了,但是经过了几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逐渐就箫条了、冷落了,原来那股热情劲没了。当时我就在想,茶社也不像原来那么红火了,我觉得时代变了,文化界的人也好,艺术界的人也好,得通过新的媒体传播才有生命力,因为我上电台录书,跟电台的人经常接触,这个威力是非常大的。
主持人:您希望通过提前退休摆脱的是什么,得到的是什么?
单田芳:摆脱的多了,说这项荣誉其实现在来讲,我都看得比较淡了,更实际的是什么呢?我应当给我的后半生铺好路,通过电台的录书,大家的欢迎,电台不能放弃,但是电台跟我们单位还有抵触,我在单位,我得领着队伍转战南北去演出,去完成经济任务,电台正好急切请我录书,观众大伙纷纷来信来电话,我的书不上不行,我们不能录,得给团里挣钱。
主持人:可是您为了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您必须放弃的那些东西,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舍得的。
单田芳:是,所以这玩意儿老有利害冲突,总不能把时间自己支配,惟有退下来我才能达到目的,权衡利弊吧,我就做出这个决定。
主持人:另外您还说过如果你不舍得别人所拥有的,就得不到别人所没有的。
单田芳:是,一点不假。
主持人: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说也是书里告诉您的?
单田芳:书里,都是书里告诉我的。退下来之后,我可以甩开膀子安排我自己的时间,我想上电台录多少书我就录多少书,我想给出版社怎么写书我就怎么写书,我想上哪儿我就上哪儿,无拘无束了,这样能甩开膀子干了,如鱼得水。
提前退休后的单田芳并不满足于仅仅获得时间上的自由,1995年6月,单田芳又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决定,离开鞍山到北京,成立"北京单田芳艺术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并与北京广播学院视听中心、北京电视台合作一连录制了 《白眉大侠》、《隋唐演义》等近千集电视评书连播节目。
主持人:自己退了休以后,一切都如鱼得水,在鞍山也是人熟地熟,后来怎么就到北京来了,这可是人生地不熟。
单田芳:这个是我多年向往的。
主持人:这个事儿对您的吸引力是什么呢?是可以在北京定居,可以有更大的影响力,还是可以挣更多的钱?
单田芳:都有应该说,都有了。
主持人:哪个更重要?
单田芳:首先是说我向往在北京有个落脚之地。另外一个我也在想,现在通过媒体能把这评书传播出去,那影响就更大了,将来路就更能宽,这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说了,都离不开经济,这样一推销出去,钱滚滚而来,肯定挣的钱就更多了,都有。
主持人:就算现在路子打开了,整个公司运作都不错,可是您还是要背着这些公司,背着所有的工作人员,您觉得有只是您自己说书来得轻松吗?
单田芳:还完全不是这样,现在我们近几年来说,公司摸索着失败的经验,基本这路子走顺了,很好,公司也略有盈余。
主持人:所以到现在来看,您每一步的决定您觉得都没有错。
单田芳:在关键的时候几步都是对的,我感觉到挺自负,我说我肉眼凡胎,但是回过头来看了看这70年,所走过的这几步都是正确的,比方说我想当工程师,我想当医生,没当成,后来被迫捡起老行当,当时不愿意,通过这几十年来看,这路走对了。另外,在农村,关键的时候活不了,那真就活不了,我毅然出走,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勇气,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一下出去了,对了,尽管天天提心吊胆,但是某种程度还是自由的,我能保持一个好身体,这也算对了。我当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好的条件我不干了,我非退下来又写书,又录书,大伙都觉得惋惜,但是我回头看,也对了,这也算对了。后来到了北京,大伙劝我成立公司,我犹豫再三,后来也同意成立公司,尽管前头不太顺,后来走顺了,也算对了。
主持人:应该说您到现在为止,整个这70年都跟评书也很大的关系,反过来说,您觉得您带给评书的是什么呢?
单田芳:应该这么说,这可能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自从成立这个公司,现在我们通过大家的努力,遍布全国有个评书网,叫单田芳书场,不包括电视台,都是广播电台,这个书场多达六百来家,五百多家,六百来家。
主持人:在哪儿都能听见。
单田芳:哪儿都能听见,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无疑就是把黄河流域的评书文化推到南方,推到中国各个角落,使不明白评书的人也懂得,还有这么门艺术叫评书。这个市场竞争现在如此激烈,要是没有我在电台坐镇,没有我一套书挨着一套书这么录,没有我们多年的努力,普及不了这么广,恐怕评书不那么好过,能把评书事业支撑到今天,我觉得我立了点功。
主持人:学评书都是徒弟跟着师傅,师傅对徒弟口传心授才能后继有人,您为什么没有带徒弟呢?
单田芳:没遇上合适的。另外一个我比较忙,带徒弟得耐心,徒弟这就是累赘,你别认为一句话说有徒弟,徒弟得住到我这儿,跟我形影不离,我抽时间就得给他点拨,给他上课,我到哪儿他得跟着我到哪儿,我到外面演出他也得跟着,我录像他也得跟着,那很操心,是个累赘。
主持人:可是现在有人说能够独挡一面说书的,现在全国不超过十个人,可能再过三十年就没人能说了,您有这个担忧吗?
单田芳:每每谈到这个问题,我也感到很忧虑,评书是百花园中的一朵小花,弱不禁风的小花,京剧、影视界是大牡丹花、玫瑰花,我们是小花,而且表演形式也单一,一个人一台戏,很难的,惟一想解决的办法就是成立培训班,成立这个班那个班,有块地方,把广大的评书爱好者集中起来,由我们请名家上课,这样可能还能继承下去。
主持人:您看现在,以前说相声的前途也令人担忧,突然蹦出一个郭德纲,大家觉得相声也有希望了,您觉得能这么看吗?评书界有没有评书界的郭德纲能突然出现?
单田芳:很难。两种形式,相声的队伍比我们大得多,拿北京来说,相声名有家多少,天津有多少,说书的才几个?跟人家没法比。
主持人:像郭德纲的成名褒贬不一,您作为曲艺界的老艺人,您愿意评价吗?
单田芳:我不愿意评价这些事儿,总之这是个好现象,后继有人,繁荣文化市场有什么不好?你刚才讲,如果我们这个行当能蹦出几个评书大家,那我们心里高兴,没有半点妒忌,因为他替我们支撑起来了,评书后继有人了,那有什么不好,但是不容易。
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各个电台的评书节目中,几乎清一色是传统段子,描写现实生活的题材则是凤毛麟角,单田芳对评书艺术的发展有许多新的想法,作为评书大家,单田芳在创作整理传统评书的同时,也涉及近现代历史,如《百年风云》、《乱世枭雄张作霖》、《千古功臣张学良》等书。2004年,他又赶录了一部根据《九十年代大案要案侦破纪实》改编的百集评书《江洋大盗缉捕纪实》。
另外,他还尝试赋予评书新的表达方式,比如最近他把评书三侠五义改编成动漫,打算吸引更多的孩子们观看,他还应邀当了旅游卫视的一档新闻节目主持人,用评书的方式说新闻,单田芳现在已经成为了评书界最为活跃的身影。
主持人:您看这些传统评书,一代传一代,能够传到今天说明它特别有生命力,您现在说的这些新评书,您觉得它能像传统段子那样那么有生命力吗?
单田芳:没有,我可以说没有,传统评书从老祖宗那边历经了多少年,到我们这儿一代一代地锤了打,打了锤,不断地去糟取精,它都是精华,禁得住风雨,见过世面,所以我们说起来得心应手,大伙听着爱听。这个新题材就是临时抓,谈不到精华,他不允许你有时间来锤炼,来推敲,电台等着放呢,我就录完了快给你,那头马上就播放,那怎么能禁得了呢?连我这个说书人本身我都记不清楚,他怎么能谈到流传多少年呢。
主持人:可这毕竟您也是要花时间,花精力去准备,然后录下来,但您也知道它的生命力不会长久,可能还会被别人有一些议论,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单田芳:不然没有材料,你说什么呢?现在你得有原料,有原料你才能生产,我这个文化公司需要运作,五六百家电台需要播放,那怎么办?我不能停滞不前,你先别放,我锤炼这本书,这本书我锤炼好了,成了精品,你们再放,没有这个时间。
主持人:那是不是说因为下了海,所以你没有办法像一个艺术家一样保持自己那种清高?
单田芳:有什么清高的,我没觉得怎么清高。我说过110套书,里边有很多精品了,谁也不敢保证每套都是精品。
主持人:您讲110套书,除了把这一个一个的故事告诉给人们之外,您还希望告诉大家的是什么呢?
单田芳:咱们说书本意也是,每套书里头,尤其是传统书,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精髓都在里头,包括仁义理智信,为人处事的哲理,人要忠厚,人要稳重,人要善良,人别做坏事,都是告诉这些事儿,英雄才子也是如此,所以在我们的书里都有,做人应该怎么做,没有一套书是教你做坏事的。